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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日

你是如此尋常,甚至靦腆的男孩子。

    娛樂節目的舞台,燈光如雨,笑聲喧嘩。一場致力於以低智商嬉鬧取悅於人的秀。究竟是否履過生之路途的過程真的太苦,以至於時代有這樣應運而生的鮮艷糖衣。吞嚥的過程,如若縱容囫圇,確能更加順暢。

    你從鶯鶯燕燕中走上台來,步履拘謹。廉價的襯衫和西褲,最醒目的,是襯衫莊重地扎進西褲裡。這樣即使事先準備,也仍然彆扭不入時的打扮。好在,笑得很燦爛,看得出是真的開心,以及置身新鮮場面的頑皮。

    電視機前的我剛剛吹滅生日的蠟燭,許願時,蠟燭燃得太快,甚至不夠我將願望一一默念。只好倉促打住,趕在燭芯燃盡之前呵出一口氣。當然自知,這明明是自欺欺人的儀式。但仍然滿懷期待,對於心靈的力量,還殘餘信仰。

    你手持一罐醃製的蘑菇片,說那是自己所供職的單位,一個國家級貧困村的特產。主持人忘了介紹你畢業的學校,以及專業。當然,在你身負的噱頭之下,這些都已不重要。你是貧困學生,中學到大學的學費,全靠自己做服務員掙得。

    忘記了台下有沒有節目策劃人期待中的掌聲。

    貧窮於我這樣鄉下長大的孩子,並不稀奇。看多了如此煽情的背景介紹,反而更抵制別有用心者高高在上的姿態。貧窮,如萬般生之困難中的區區一種,被一部分人經歷,是為人間常態。我想,因為我們懂得,所以面不改色。

    拒絕設想你在餐館做苦力的情形。相信,卑微是你勉強可以接受的形容詞。然事實卻明明,需要用下賤來形容。如果一個人不曾被困在陰影裡仰望光芒,那麼他無權站在太陽下對你表達態度,何止同情,甚至無論讚歎還是敬仰。他擁有的權利只能是沉默,一種高貴的尊嚴之下必須保持的禮節。你所有的努力正是此刻陽光之下的驕傲,而不是為了出賣過去兌換虛榮。

    如你所願,我只記住了你自信幸福的樣子。

    蛋糕鮮美,若你不曾帶來這首詩,這注定只是一場茶餘飯後。

    詩歌閃電而火花,我的神經是遲緩而愚鈍。以至於面對太多的詩歌,我都只能在字裡行間徘徊,不得深入。但聽說你還會寫詩,我不得不又一次向這華麗舞台交付了專注。

    還記得余華在小說裡對詩人的揶揄,那記不住自己作品的詩人在粉絲面前佯裝情難自已,當眾暈厥。詩人似乎總不被肯定。

    你從衣兜裡摸索出一張紙,折折疊疊,雙手微微顫抖,喜劇電影裡的經典橋段。甚至你笑得也太詭異,好像那張紙上並非一首詩,而是一個笑話。我甚至準備好笑場。

    惟英氣少年/敢說沒家/束髮而行/是一朵微笑。

    這是詩歌的前四句,你是讀到這裡,凝重了神色。我是聽到這裡,端正了坐姿。鏡頭切換,我看見慣於嬉鬧的主持人,變得嚴肅,在你朗誦這長長一首詩的過程中,誰也不曾插科打諢。

    媲霓風雨光華/夢幻在十指般的地平線上/畫個紅紅的太陽/然後出發/五尺貧寒/懷抱聖城/兩腳泥濘/高舉落花/憑生生虎氣去打天下/最可慷慨一路的是/唯有一腔熱血/可供揮灑/青春伴歌/當行不當止/迷途有路/可哭不可啞

    可哭不可啞,但是你嗓音分明因為強抑感情而沙啞了。而場下觀眾和我,也差不多都哭了。

    而太陽的金蘋果/仍在遠方高掛/叫人無言處/想起了一句老話/望山跑死馬/將一雙黑白眼睛/放置在黑白天地之間/我們叫它/無怨無悔

    即使你明明不會看到,請你相信,我滿含熱淚為你鼓起了掌。

    在我二十七歲生日的這一天,驚喜是一場由你帶給我的感動。我第一次發現詩歌是如此危險的表達方式,它暴露了作者所有的內心世界。我還發現詩歌最完美的傳播方式不是化作鉛字印在紙上,而是由它的創作者站在人群中間高聲朗誦。我自然無法完全明白這首詩所含蘊的全部意義,但它於理想、追求和激情的勇敢表達,深深震撼我心。五尺貧寒,懷抱聖城,兩腳泥濘,高舉落花。這是多麼激昂的青春之傲氣,我彷彿看見逆境中你仰望太陽,笑傲坎坷。

    原來,最動人的詩歌不是源於字句的推敲,而是源於靈魂之光的精彩煥發。你是我見過的最浪漫的詩人,因為你奢侈到把整個人生交付理想,鑄一首鏗鏘之詩,這首詩叫《追日》。

    在我越來越深入的生之路途中,漸漸懂得許多概念,比如希望絕望,放棄或者執著,才發現生的必然和被成全的偶然,才發現其實只要你願意,放棄依然是一種生活方式。問題的關鍵在於,你是否願意。如果你始終將希望耿耿於懷,那麼,與世界的較量終將演變成與自己的較量。不怕疼的人,手執火把往前走。疲憊的人,享受當下。

    我忽然想到,在這個漸行漸冷的初冬之夜,有多少個執著或者已經打算放棄的人坐在電視機的面前,聽你朗誦這首浪漫詩歌。多少人會因為感動或者慚愧甚至觸痛而落淚。多少人已經不再擁有如你般驕傲的年華,夢想在磕磕絆絆中遺落無終,被你提醒。多少孩子赤腳站在陰影裡滿眼迷惘,被你溫暖,希望和勇氣被你點燃。

    我忘記了傳說中的誇父究竟有沒有追到太陽,這似乎已經不重要。

    如果非得深究結果的話,每一場人生的歸宿都是永寂的墳墓。所以結果從來不重要。或許我夜夜在夢中糾結的疼痛正因為此,若無結果,過程是所有。而年華已逝,我竟不曾瞻仰到太陽的光芒。

    在這個沒有雨也沒有陽光,甚至連風都靜止不動,如此陰冷深沉的冬日,素不相識的朋友在我的博客上為我留下了你寫的這首詩,《追日》。

    字字句句帶我回到朝聖之路,而我像一個走丟了玩具熊的小孩,心心唸唸,沿途尋找。

    迷途有路,可哭不可啞。叫人無言處,想起了一句老話,望山跑死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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