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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悲劇父親之:成長之痛

父親生於1931年,小時候家裡很窮,家徒四壁,父親身體很孱弱,經常生病。由於無錢治療,父親的身上留下了很多傷疤。特別是腿上,幾乎是疤連疤,一到冬天就被凍傷並感染,膿血不斷的從他腿上滲出,傷痛常常會折磨他整個冬季。為了生計,父親6歲就開始給人放牛。父親12歲時,祖父去世了,這時恰逢叔父出生,家庭生活全靠祖母一人支撐,生活更加艱難。所幸不久,祖母便遇到了繼祖父,瀕臨崩潰的家庭才得以繼續維繫。
  繼祖父祖籍四川,被國民黨抓了壯丁當了兵,1943年被日本鬼子打散流落到這裡,於是便做了父親的繼父。
  繼祖父的身體非常健碩,加之當了多年的兵,常年走南闖北,深諳人情事故。繼祖父遇事冷靜、膽大心細,頗有主見,來到家裡不久便讓家人乃至全村人都很信服。那時候家裡田少,僅靠幾畝薄田根本不能維持一家四口的生計。於是繼祖父便外出給人當腳力(俗稱「八條系」,即用扁擔籮筐給人當挑夫),因繼祖父腳力好,來找他的人很多,生意特別好,家庭狀況倒也過得去,在本村的貧下中農階層也算得是好的了。
  繼祖父很快也很自然地成了這個家裡當家主事的男人。那時的女人都裹著一雙小腳,因此,外祖母就只能幹干家務活,加之叔父很小,需要照看,燒火做飯帶孩子,對於一個小腳女人來說,夠嗆了。所以地裡的活就由繼祖父掌墨,父親搭手,全盤包干了。父親只有十多歲,身體發育不良,體力十分不濟,但,繼祖父要求卻十分嚴格。繼祖父出生行伍,耳濡目染的就是雷厲風行,絕對服從;加上學問不高,當時也沒有推行素質教育,父父子子的封建道德教育倒是非常盛行,因此,繼祖父十分講究「言必行、行必果」,並因地制宜地制定了一整套量化管理辦法。農忙的時候,父親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放牛,吃罷早飯,就隨繼祖父下田,下午頭晌過後就又去放牛,直到天黑上了臉才能回家;農閉的時候也不輕鬆,除了雷打不掉的一天兩次放牛以外,餘下的時間不是砍柴就是打豬草,不要指望能偷懶,繼祖父給人當腳夫收工回家後是要檢查的:一查牛肚子是否吃到標準;二查柴草或豬草夠不夠重量(根據不同的季節制定不同的標準,稍作努力即能完成),如有差錯,輕者訓戒、重者懲戒(如罰站、罰跪、罰餓、罰勞作)、再重者罰笞(用細竹棍抽臀)。當然,如果做得好,是有獎勵的,比如給點零用錢什麼的。
  後來,父親為了證明繼祖父的狠心,經常給我們講這樣一個故事:說有一天天不亮就起來放牛,實在困了就把牛繫在荒包的小樹上讓其吃草,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草地上睡著了。睡醒後發現牛不見了,怎麼也找不到,回家後不僅挨了繼祖父的棍子,還罰跪罰餓,當時還真的以為牛丟了,心裡非常馴服,正在暗自慶幸順利過關,等懲罰完了卻被告知,牛並未丟失,是繼祖父把牛藏了起來,這不是故意陷害嗎?
  我並不認為繼祖父「藏牛」的目的是為了陷害父親,因為即便繼祖父再不喜歡父親,他也大可不必這樣做。在那萬惡的舊社會,一個父親要對兒子實施懲罰是不需要有什麼理由的,繼祖父之所以這樣動用心機,我看出發點還是值得肯定的,無非是想矯正自己兒子不負責任的行為,從理論上講,一波三折的經歷能讓人長久記憶,也虧了繼祖父的用心如此良苦。但我同時認為,繼祖父的這種教子方式並不適合父親,根據父親當時身心發育正值心智敏感、多疑、脆弱年齡階段的實際情況,我看正確的教育方式還是應當以激勵為主,充分培養其自信心和上進心,讓其心智得到健康的發育。
  事實正是這樣。一方面,繼祖父對父親懲戒式的教育,使父親對繼祖父產生了一種本能的心理恐懼,因而事事服從,溫良恭順,但這種服從是一種懾服,在其內心深處,卻藏匿著強烈的仇恨和對抗;另一方面,這種教育的直接後果是將膽小怕事、謹小慎微、敏感狹窄的性格特性牢牢地嵌在了父親少年的心中,並成為父親悲劇人生的導火線。
  說實在話,我對繼祖父的評價是挺高的。在我能夠記事的時候,繼祖父就與我的生活緊密地聯繫在一起,可以這樣說,我的童年的全部和少年的大部分生活、學習、勞作史,都是在繼祖父的關懷、照顧、教育和影響下寫就的,直到1976年繼祖父去世。現在我仍然記得繼祖父經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:「吃的不少,打的不饒(意即獎罰分明)」、「不要惹事,不要怕事」。前八字為對內政策,與鄧老的對內政策怎麼想怎麼像;後八字為對外政策,則與毛老著名的「人不犯」政策異曲同工。正是本著這「十六字方針」的教育,我與我的同胞們在家享受著勞動的緊張與快樂;在學校裡彰顯著熱情而自信的風貌,深受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愛。
  也許正是由於我對繼祖父的敬愛,從而使我對一向仇視他的父親有一種潛意識的拮抗,並且為雙方的感情溝通構築了一道屏障,這當然是後話了。
  且說在繼祖父的悉心經營下,父親一家的生活條件可謂日新月異,一年一個新起點。到1949年初的時候,家裡已經具備了買田置地的能力,正當繼祖父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,一場突然的變故徹底敲碎了他的希望。
  祖母這時得了一場大病(據說是腿骨結核),經過輾轉治療,用光了積累總算保住了腿子,但卻落下了殘疾。
  小時候繼祖父每次給我講這事的時候總是首先一聲歎息,然後話鋒一轉說:「都是命中注定的哈,不然我們家至少也要劃個富農,那現在的日子就不好過囉」。
  繼祖父雖然斷了置田的念頭,接著卻又動了育人的打算。這時,叔父已到了上學的年齡,繼祖父決定送叔父去城裡上學,為了顯示公平,同時決定送父親到私塾去讀書。但好景不長,由於國家制度的更替,私塾被禁,父親只得輟學回家。這一年父親已經20歲了,繼續讀書確屬不切實際,並非繼祖父偏愛叔父。
  父親的確是個讀書的天才,若在現在,說不定可以考個清華、北大讀一讀,畢業後怎麼也是個國家棟樑。當時父親只是斷斷續續讀了3個月的私塾,就能夠讀報、寫字、打算盤,更出色的是,他能夠左手算珠算,右手記數字,雙手並用。這在方園二十里曾一度被傳為佳話,也著實讓父親風光了一把,直到他去世之前,似乎還一直都把自己當作知識分子的一員。
  新中國的成立、人民的當家做主,似乎沒有使父親的地位發生像咱國家那樣翻天覆地的變化。對於祖父母來說,打土豪、分田地,他們的確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,房子有了,地也有了,過上好日子就有希望了。而這些分來的農田在父親看來卻無疑就是關押自己的囚牢,書讀不成了,自己的身體又不是幹活的料,這樣的日子,整日裡還要面對忌若鬼蜮的繼父,豈能不讓人悲哀?
  父親後來常常念叨:如果遲幾年解放,唉,我就肯定不是這樣子,最起碼也是個國家幹部。當然這話是擱文革後說的,跟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,一直是父親至死不渝的行為準則。但這話也充分證明,父親對「解放」是有意見的。解放是不錯的,但在解放的時間把握上不夠恰當,毛主席在指揮人民解放軍揮師南下之前,沒有充分考慮咱父親正在讀私塾的實際情況,造成了一個農民的兒子荒廢學業的嚴重後果。試想,咱父親只用了3個月的時間,就取得了如此輝煌的學習成果,如果再用三年,豈不就造就了一個知識天才了嗎?看來偉人確有犯錯誤的時候。
  面對現實是痛苦的,而更痛苦的事是你不得不面對它。父親要面對的現實是:他的理想和專長及身體狀況都要求他做一個文人,而社會、家庭卻只能給他一種選擇---做一個農民。對父親來說,做文人有成功的優勢,做農民則只有失敗的劣勢。明明知道最終的結局會很失敗,命運卻偏偏要這樣安排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父親的心情很無奈。可見,在物質條件極度匱乏的情況下談自由,無異於意淫,聊以自慰而已。
  這樣,父親的生活又回復到了未上私塾前的狀態。只不過父親當時已經20有餘,是成年人了,因此,繼祖父在管理上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嚴格了,並且常常向父親灌輸之所以要辛勤勞動的目的,完全是為了父親、叔叔和這個家的未來,云云。繼祖父說這個家是你們的,不是我們的,我和你媽只不過是個幫工而已。說這話當然旨在激發父親的主人翁責任意識,從認識的高度解決父親在生產勞動態度上存在的嚴重問題,只可惜收效甚微。父親非常堅定地認為自己就是這個家裡的一條牛,勞動成果的好壞似乎與他關係不大。所以,對於繼祖父給他安排的農活,他總是抱著力所能及、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的態度為之。父親做了一輩子農民,連耕田、耗地這些最基本的農活都過不了關,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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